川普无论是“再工业化”也好，“苹果美国制造梦”也好，本质都是实现制造业升级，试图在人工智能新时代抢占国际产业竞争制高点

特约记者 喻彩华

      美国当地时间 1 月 20 日中午，华盛顿的天空飘着毛毛细雨。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约翰.罗伯茨带领特朗普念出就职宣言，正式成为美国第45任总统。

      在经历史无前例恶劣竞选、震惊政治建制的大选结果和颠覆常规的Twitter交接后，特朗普的时代终于到来了。

      在硅谷，选举夜的打击已渐渐消退，但是，特朗普带给硅谷科技业的冲击和改变才刚刚开始——硅谷和特朗普的关系并不融洽，这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特朗普和硅谷科技公司的关系，很大程度上预示着未来几年全球科技产业的走向。甚至，会引发一些严重的经济和社会问题，比如，特朗普力推的“美国再伟大”以及制造业回归美国，就多次提出要迫使苹果将产品生产线从国外转移回美国。

      现在来看，这位网红的个人偏好，想要实现并非不可能，最新消息显示，苹果将联合富士康共同投资70亿美元在美国本土建设自动化显示器工厂。

      可以肯定，iPhone生产一旦回归美国，将对大洋彼岸的中国制造和科技产业产生严重冲击。不过，真像阿拉丁神灯那样，特朗普的“苹果美国制造梦”能够实现吗？

特朗普想将苹果制造抢回美国

      巨大的海关中心，仿佛一个繁忙的商业岛。 

      木制货箱像迷宫一样高高堆起，众多工作人员穿着制服，正在清点、称量、扫描货物，然后批准运输。卡车组成几公里长的长龙，等着将货物运到世界各处目的地。 

      海关中心只是冰山一角——距它不远的郑州富士康工厂，35万工人散布在5.7平方公里土地上的十多处厂房里，每分钟可以生产出350部iPhone，每天可以生产高达50万部。 

      这个产量，占了全球产量的一半。这使郑州跻身中国至关重要的出口中心之列。在经济学家眼里，很大程度上，像郑州地方政府这样努力吸引外资，正是改革开放30年来中国经济腾飞的关键因素之一，并无可厚非。 

      郑州只是苹果较大的代工厂之一。目前，苹果目前在海外拥有2300亿美元的巨额现金，在全球共有18家代工工厂，其中14家位于中国，在美国本土只有一家伟创力旗下的代工厂，用来生产Mac电脑。 

      现在，这个对中国经济和社会带来巨大影响的制造工程，正被特朗普为首的新一届美国政府牢牢盯住。 

      “他相信(库克)喜欢这个国家，并且乐意为国作出一些贡献”。在最新一次表态中，特朗普表示苹果CEO蒂姆.库克对于在美国建立生产设施保持开放态度。“库克将在美国做出一些涉及美国制造的大事。”

      尽管特朗普的最新表态，还远远不能证明苹果有计划准备在美国开始生产iPhone，但特朗普似乎很有信心，认为事情正朝着这个方向发展——根据最新消息显示，苹果将与富士康联合投资70亿美元在美国建设自动化显示器工厂，最终可为美国创造3-5万个工作。此外也有消息称苹果自己也要求富士康、和硕研究在美国生产iPhone 7的可能性。

      对在硅谷有“科技盲”之称的川普来说，多次先后号召抵制苹果产品，指责苹果和其他公司没有遵守“美国至上”原则，威胁将对从中国进口的产品课以45%的重税，“我们要让苹果在这个国家而不是在其他国家生产他们该死的电脑和零零碎碎。”

　    库克则公开反对他的这一观点，指出苹果将生产线迁回美国会带来很多难题——库克甚至因此曾主持为希拉里·克林顿筹款，质疑特朗普在移民、穆斯林社团、妇女和其他群体煽动性言论的问题。

      但随着特朗普时代的开始，特朗普和库克开始和解。去年12月，库克参加了特朗普的闭门科技会议。《纽约时报》记录了特朗普的实录。特朗普说：“我昨天先和比尔.盖茨通了电话，后来又和库克通话。我说：‘Tim，你知道我很想做成的一件事情，就是把苹果的生产移回美国本土，苹果应该在美国建立一个甚至多个制造工厂，你不要再去中国、越南那些地方生产了。就在这里生产。’库克说他理解。我又说：‘我会给你很多奖励和刺激措施，把公司税大幅削减。我想你会感到满意的。”

      特朗普如此“憎恨”iPhone在国外生产并不奇怪，他一直希望从汽车到电脑的一切生产都在美国而不是别的地方生产——特朗普的竞选口号是“让美国再伟大”（“Make America Great Again”），实现这个目标的关键之处是“回归”（“Repatriation”），其中包括制造业回归、服务业回归以及资金回归等方面，这也是他政纲中最重要的一项。

      说到底，就是给美国人民一个承诺，让美国公司在美国本土开设工厂，以给更多美国人提供就业岗位，让美国“复兴”到40年前全球化刚开始的时候——当时，美国的高中生即可胜任的产业工人们，工资高、工作体面。而全球化的浪潮，则把这些工作外包给了包括中国在内的发展中国家。

从美国制造到中国制造

      2011年2月，前任美国总统奥巴马在加州与硅谷顶尖名人共进晚餐。这次晚餐，因为乔布斯与奥巴马的对话而变得格外著名，甚至有美国媒体称它“改变了美国历史”。

      晚宴中，奥巴马问乔布斯：“要在美国生产iPhone的话，需要满足什么样的条件呢?”

      乔布斯的回答是：“这些工作是不会回来的。”

      后来，《史蒂夫·乔布斯传》作者沃尔特·艾萨克森说，乔布斯提出，除非美国向拥有工程学位的外国人发放签证让他们留在美国，这才有可能把iPhone生产签回美国。但显然，这与美国的移民政策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事实上，乔布斯曾以“苹果是美国制造”而自豪。1983年，苹果推出了个人台式Mac电脑，数年之后，乔布斯还称它是“真正美国制造的机器”。当时，美国最大的一些科技公司，包括康柏（Compaq）、戴尔和惠普，纷纷将生产转移至海外，其主要目的地则是亚洲。

      但乔布斯认为，软件和硬件的开发必须紧密结合，苹果非但没有关闭工厂，更决定在科罗拉多、德克萨斯和加利福尼亚州兴建工厂。这些工厂被宣传成了美国聪明才智的象征。

      资金问题迫使苹果改变路线。上世纪90年代中期，随着Mac销量暴跌，库存开始激增，苹果开始对外包展开尝试。1997年，乔布斯回归苹果后，他让新上任的运营负责人库克制定具体方案。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2002年，苹果高层还会时不时地开两个小时的车，到加州的埃克格鲁夫去视察iMac生产工厂。然而，进入2004年时，苹果已将大部分的生产业务转移给富士康。2007年第一款iPhone推出后，富士康着手扩大生产，并开始在全中国考察新址，导致中国各大城市之间出现了激烈的竞争。

　   亚洲，特别是中国之所以诱人，部分原因是那里工厂的巨大规模，以及工人的灵活性、勤勉精神和工业技能，全都远远地超过了美国。

     不过，吸引苹果的并不是这一点。对高科技公司来说，支出的大头是零件采购和来自数百个公司的服务供应链，与之相比，人力成本可谓微不足道。

     一位市场分析人士对记者称，iPhone在海外生产的零件估计占总数的90%。比如显示屏和电路板来自韩国和台湾地区，芯片组来自欧洲，稀有金属来自非洲和亚洲，内存来自韩国和日本，组装的地点则是中国。

     相关数据显示，苹果全球766家供应商中，有346家在中国大陆，占比超过40%。“如今整条供应链都在中国。需要10000个橡胶垫圈?隔壁就有这样的工厂。需要10万个螺丝钉?厂子就在一个街区之外。甚至需要对螺丝钉做一点小小的改动?三个小时就可以办到。”一位苹果前前高管说。

      更重要的是，美国根本找不出像富士康城这样的巨大工程。2010年之前，詹妮弗·瑞格尼(Jennifer  Rigoni)一直担任苹果公司全球供需经理，她说：“中国工厂可以在一夜之间雇来几千人。哪家美国工厂能在一夜之间雇来几千人呢?”

      实际上，无论是供应链还是人力，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说，对于大多数的苹果产品来说，“美国制造”已经不再是一个可行的选择。

美国已没有电子制造环境

      有分析人士表示，过去多年来，中国作为“世界工厂”成功秘诀主要在于低成本竞争优势。但近年来，随着制造业面临的人口、资源、环境约束不断强化，企业各种成本不断攀升。这是希捷为何在2015年启动了泰国呵叻工厂的扩张计划，与如今苏州关厂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此外，华为、小米和金立等国内通信制造业厂商纷纷布局东南亚市场，就连苹果，近期也寻求在印度建厂。

      但这并不代表iPhone 生产就会回归美国——富士康与苹果此次的70亿美元美国本土建厂，和iPhone并没有关系，而是面板加工。

      相反，苹果增加了在中国的投资。2016年，苹果十分罕见地宣布在中国设立两个研发中心，分别位于北京和深圳。其中深圳的研发中心将会侧重硬件，并且和本地的供应商、制造商展开更紧密的合作。

      此后有消息显示，富士康已与广州政府签订协议，将在增城投资610亿元人民币建立8K显示器全生态产业园区，项目预计一年半内完工。显然，这一工厂将会配合苹果研发中心的任务。

      2016年，iPhone在中国市场销量出现了三分之一的暴跌，直接导致苹果收入出现了十几年来的第一次下滑。对于苹果和库克而言，他们更希望深入了解这个全球最大消费市场的需求，重振苹果在中国的收入。

      更重要的是，现在的美国，看上去已没有从事电子产品制造的环境——   美国工业在几十年前，就将生产制造部分放到了全球范围，大型跨国公司的本土部门更多的是从事设计与研发工作，缺少完善的生产供应链。

      这是美国当前整个生产制造领域所都不具备的，现阶段的美国生产制造，大量靠进口，特朗普还准备给进口美国的产品加税，进口的零部件成本会因加税而升高，即便能培养出新的本土供应商，也是几年后的事了。

      人力成本方面，尽管中国的人力成本近十年涨了30%左右，但仍旧不到美国人力成本的一半。相关调查数据显示，富士康工人人均工资在5000元左右，但富士康加班是常态，如果把相同的劳动量放在美国，每月人工成本不会低于16000元人民币。

      因此，库克此前也明确表态，即使是特朗普对中国制造的产品征收高关税，相信许多美国公司依然会在中国进行制造，因为综合成本依然低于美国。

即便回归，也是机器人代替人的胜利

      其实，在目前全球经济低迷状态下，各个国家都在争取把工作机会留在本国——一旦以iPhone 为首的苹果将生产线转移回美国，那么将注定在美国和中国之间掀起一场残酷贸易战争。

      对中国最直接的影响是就业。一个粗略的计算，如果苹果把40% 的硬件组装搬出中国，最多可能会影响50万工作岗位。 对全球消费者来说，特朗普的“美国本土制造计划”意味着商品零售价格将会大幅上升，未来苹果手机高配版本将涨价到2000美元，有多少消费者可以接受呢？

      受影响的不仅是中国。去年5月，印度总理莫迪在与库克会面时强调，如果苹果在印度开设零售店，就要在印度本土采购至少30%的零部件。苹果公司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在印度实现本土化制造。而特朗普的政策降让这项计划更难达成

      “苹果生产线转移不会有好结果，事实上是特朗普的贸易政策有问题。不仅仅针对中国，特朗普对于欧洲也是一个巨大的隐患，将威胁到美欧贸易体系。”瑞士在线交易银行Swissquote Bank市场策略主管Peter Rosenstreich说。

      “即便苹果决定把生产线转移回美国，时间节点仍然是不确定的。而且这将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尤其是考虑到苹果庞大的规模，至少需要5至10年去完成这个计划。” IHS亚太研究总监彭路平表示，“此前已有一些制造商尝试在美国重建生产线，但是对就业的促进作用非常有限，而为了降低成本，他们寻求自动化等其它途径。”

      现在，美国人才储备不足，如果富士康真在美国建厂，那么基本会放弃价格高昂的美国人力资源，而是会采用机器人组装方案。此前，苹果的供应商和硕拒绝了苹果向它提出的建厂需求，因为和硕美国工厂采用了大量的自动化生产设备，而不再需要雇用那么多人力。

      郭台铭最近表示，他们正计划在美国收购机器人公司，生产机器人代替人力。2011年，富士康计划投资120亿去巴西建厂。但四年过去后，富士康只给巴西带去了10万工作岗位，而大部分工作都是低技能需求的组装工作。

      这对iPhone生产线回归美国可能是个好消息。随着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人工智能、机器人取代工人已是不可逆转的趋势——富士康在中国工厂使用的“Foxbot”机器人数量目前已经超过4万台，并且每年都在生产大约1万台机械臂用于生产，如果在以后大量使用机器人进行生产组装，那么将生产线搬回美国或许就不用再顾忌人力成本。　

      在美国，一些工厂已经实现了全自动化生产。此前，特斯拉的全自动生产工厂内部情况被曝光，让很多人大吃一惊。在这个号称全球最智能的全自动化生产车间里，几乎清一色都是机器人，鲜见人影。从原材料加工到成品组装，整个生产过程都已经实现高度的自动化和智能化，不同工序之间，机器人已经可以实现无缝连接，不再需要人的介入。

真实目的是占领未来技术制高点

      “新的工作机会终将出现。可是，人类具备赢得机会的技能吗?他们会不会只是被机器取代了工作机会？”哈佛大学的经济学家劳伦斯·凯茨(Lawrence Katz)说。

      美国智库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琳赛·奥顿斯基也撰文，称《别想当然以为美国制造业回流了》。奥顿斯基的文章用了严密逻辑以及数据做支撑：比如，新增就业贡献上，奥顿斯基认为制造业回流所带来的就业只占美国新增就业的4.6％；回归企业的数量尽管2014年有300多家，2013年有210家，2012年是104家，2011年有64家，2010年仅有16家。

      增加的趋势似乎很明显，但和数量超过25000家外国子公司、全球雇员超过3600万人的美国跨国企业比，这些数字基本可以忽略不计。特别是，尽管丰田、亚马逊、沃尔玛、大众、福特等企业似乎愿意回归美国建立新的工厂，但同时，他们也在海外建立新厂。

      其实，“美国制造回归”这个口号，在奥巴马任期就已多次被美国各方明确提出。比如 2010年，66岁的哈里·莫瑟退休后，就创办非营利性组织“回归倡议协会”。此前，他已经在制造业工作了45年。“回归倡议协会”为企业提供免费咨询，帮助他们计算生产成本。

      哈里·莫瑟相信，仅依靠成本优势激发制造业回流，只会窒息制造业的长期发展。不管美国如何节约成本，新兴市场国家的成本比较优势仍然很明显，“美国制造”最突出的核心竞争力，在于产品承载的科技含量与创新能力。

      2012年1月，哈里·莫瑟获邀做客白宫参加一个关于制造业前景的论坛，出席论坛的还有十余位跨国公司首席执行官和商业届领袖。当时，奥巴马政府接连出台了《美国制造业促进法案》、《创造美国就业及结束外移法案》，重点在纳米技术、高端电池、生物制造、新一代微电子研发、高端机器人、清洁能源、航空产业、电动汽车等产业布局。

      此后，通用电气公司拿出了8亿美元，让肯塔基州路易斯维尔市的电器工业园起死回生，沉睡了14年的工业园2号厂房拥有了55年来园区内的首条全新装配线，用于生产曾在中国制造的一款热水器。在工业园，两小时就能诞生一台新机器，而在过去海外的生产线上，则需要10小时。

      但是，这些仍然是机器人、3D打印机等先进技术带来的生产率的提高，并未给人类本身带来多少的就业机会——杜邦公司在弗吉尼亚州投资建立了高度自动化的电池生产工厂，用以生产电动汽车锂电池，这个工厂只为劳动力市场新添了11个职位。

      此外，以太阳能为例，2014年的第一季度，在美国，太阳能占新能源产能的74%。2014年，加州的太阳城公司已经决定在美国建立全球最大的太阳能板工厂。

      在这个趋势下，2011年6月和2012年2月，美国政府相继启动《先进制造业伙伴计划》和《先进制造业国家战略计划》，“先进制造业”包括机器人、精密仪器、先进材料、新能源、运输工具以及电子产品等行业——这才是奥巴马政府促进制造业发展的核心目标。

      随着人工智能时代的来临，制造业的研发和生产模式已发生了变化，其中最显著的是产品的生命周期快速缩短，更新换代加速，它们不断被更智能、使用新材料、满足消费者新需求的版本取代。

      在《生产繁荣：为什么美国需要制造业复兴》一书中，哈佛大学商学院教授加里·皮萨诺就写道：当一个国家失去制造能力，就意味着它会失去创新能力。制造和研发是不能分开的。他们指出，在一些行业，产品设计和生产过程紧密缠绕在一起。当企业在海外设厂时，流失的不只是工作岗位，还有未来的创新机遇。

      比如，光伏电池最先是贝尔实验室发明的，在波音公司和IBM得到了改进。但后来，这些公司大批量在亚洲生产该产品，其结果是：在2008年，只有6%的光伏产品是美国品牌生产的——海外设厂为亚洲带去了光伏电池的生产技术，亚洲各国依靠技术机遇和与配件提供者接近的地理优势主导了竞争。

      类似的，美国还失去了风能、半导体笔记本电脑、平板电脑、智能手机、手机电池等行业的竞争优势——这类产业有许多都是发源于美国，由此而来的大部分工作机会却落到了国外。各家公司纷纷关闭在美国的大型设施，为的是在中国重新开张。公司管理层的说辞是，他们这么做，是为了跟苹果争夺投资者。要是增长速度和利润率赶不上苹果的话，他们就无法生存。

      不过，美国能不能把未来的技术革新变成千百万个工作机会，因为特朗普多了更多的未知变数——在竞选期间，这位除了会发Twitter连电子邮件都不会用的总统候选人说过：要限制人工智能、机器人和相关技术应用在美国的发展。

      这位美利坚合众国第45任总统对人工智能的担心是：他们抢走了工厂里的工人的工作，让他们失业。所以，科技不应该被鼓励和发展。